都说夏日有三件赏心乐事:沐清风,赏荷花,听暮蝉。三者往往很难兼备,若能据其一二,对我来说,也算是大喜过望了。我家与大蜀山的西扩林毗邻,风、荷、蝉都近在咫尺,兴来即往,兴尽而归,往是不急之务,归则不期而然。
柳塘是西扩林里一个别有情趣的去处,几口大小高低不一的池塘,聚在一起,岸上数行垂柳,水面大片菱角,一年好景,却在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
风从山那边吹来,不经意间把邻处荷塘里的清香,捎带了过来,蝉则披一身清辉,知了,知了,开始上演求偶的戏码。微风似有若无,蝉声远远近近,柳枝轻拂着月色,池水酝酿起沆瀣。每当此时,我会拿上一把蒲扇,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,到柳塘那边,临风听蝉。
千年之前的王维“倚杖柴门外,临风听暮蝉”,他老先生一边听蝉,一边还在期盼着裴秀才到来吧,终归是有所待啊;千年之后的朱自清,沿着荷塘曲折的小路,背着手独自受用无边的荷香月色,却忽略了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,竟说“热闹是它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。”
我呢,天际一鸿毛,水边一无能,为临风而临风,为听蝉而听蝉,完全的无所待,虽然不能像刘伶笔下“捧罂承槽,衔杯漱醪,奋髯箕踞,枕曲藉糟”大人先生那般洒脱,然而“无思无虑,其乐陶陶”却是实实在在的。
古往今来,乡村总是寂寥的,所以人们对声音似乎特别敏感。“今夜偏知春气暖,虫声新透绿窗纱。”“白水满时双鹭下,绿槐高处一蝉吟。”纺织娘与知了,向来是乡村歌手的佼佼者,前者善长小夜曲,后者则娴于抒情歌曲。
我的外公既稼且穑,在汤庄,他堪称百虫的知音,不仅熟悉它们的声音,对虫体结构、生活习性,同样了如指掌。在外公不惮其烦的讲解下,我也逐步形成自己对蝉的认知:雄蝉的腹基部,装有瓣膜,遇见雌蝉,一激动,忘记do you love me?于是鼓动瓣膜,便没完没了地鸣叫起来。
不同的蝉,鸣叫之声,自然各个不同。春光初逝,蟪蛄“奇,兹——伊——”悠长而有顿错;赤日炎炎,知了蝉“知了——,知了——”急促而又舒缓;七月流火,蚱蝉“柴——唉——,柴——唉——”高吭而又绵长。“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”朱熹解释“嘤嘤,两鸟声也。”就是说鸟发出的嘤嘤之声,是有唱有和的,蝉则不然,雌蝉不具瓣膜,任凭雄蝉一往情深,雌蝉始终不置一词,想那雌蝉闻声,感动不已,却没法用语言来表达,正应了那个“感戴莫名”的成语吧。
我有一部北京画院编印的《草间偷活》,展示齐白石笔下生动的草虫世界,能发声的蜂、蟋蟀、蝈蝈、蝉,皆包罗其间。
其实,昆虫原有草虫与树虫之别的,或许在大师的心目中,草木一家,没有细分的心要了吧。究其实,蝉的幼虫,长期隐藏在土壤里,成为成虫之后,方才寄居于树上。
古人赞誉蝉“含气饮露,则其清也”这一点,就没有我外公观察准确了。外公说:知了凭借针状口器,吸取树根与嫩枝的树汁,所以它对树是有选择的,杨、柳、桑、榆、槐、杏、柿、枇杷、黄连木之属,因其树汁充沛,便成了它的最爱,麻栎之类长得老强干巴,对蝉就失去了吸引力。
齐白石笔下之蝉,着重描绘蝉的“翅薄轻身”,栩栩如生,只是单从画面的背部,是分不出雌雄的,然而雕刻玉蝉之时,腹部就绕不过去了。我在西安那几年,见过上百只玉蝉,观其腹部,我可以判断出雌雄。
外公还说,蝉不仅鸣声好听,也好吃。他教我如何捕蝉,可惜我生性愚钝,更没有黄雀的机心,所以极少得手。大伯是读书人,就跟我讲起《庄子》中“痀偻承蜩”的故事,可我始终达不到佝偻人的专一与刻苦。不过,大伯让我知道“蜩”即蝉的古称,后来读《诗经》,读到《豳风·七月》中的“五月鸣蜩”时,便也无师自通了。
捕蝉我是个失败者,采蝉蜕是没有技术含量的活,蝉蜕薄而轻,积累一夏所得,也卖不了几个钱,阿公对我说,“蝉花”贵,去碰碰运气吧。蝉花是蝉的幼虫羽化前感染某种真菌致死后的干燥虫体,头部附着几条干树枝样的“花”,识别容易碰面难,我的运气依旧不佳。
我后来离开了汤庄,独自走进陌生的人世。捕蝉、采蝉蜕、挖蝉花,都无从谈起,只剩下听蝉这一乐趣了。“五月鸣蜩”,那是陕北、陇东一带的行事,合肥略早一点,西扩林柳塘的蝉声,始于立夏、小满之交,止于秋分、寒露之交。我因为住得近,承“地利”之便,得以听蝉鸣以消永夏。就像今晚,暮霭沉沉,月色溶溶,杨柳依依,微风习习,荷香淡淡,蝉声如云,飘过来,如水,漫过来,如光,照过来,仿佛童年的呼唤,一似乡野的恋曲。(合肥 程耀恺)
原标题:临风听蝉
来源:新安晚报